墨客小说网 > 封刀 > 第三十一章 轻狂(九)

第三十一章 轻狂(九)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顾潇这一夜辗转反侧,怎么也没能睡着。

    过了三更,他索性下了床来,听了听隔壁动静,便翻身跳出窗外,径自去后厨摸了瓶酒和一叠花生米,放下银钱就回了院子,在大树上找了个既能隐藏自己,又能时刻关注他们房间的位置,猴似地窝着。

    这是一棵桂花树,据说已经有上百年的树龄,长得十分粗壮喜人,因此店家盘下这块儿地的时候也没挪了它,当个招财进宝的吉祥物,至今安然无恙地立在后院。

    眼下正是桂花盛放的秋季,鼻翼间的馥郁香气萦绕不散,香得几乎醉人,顾潇摘了几朵桂花放进酒瓶里,也算是聊借风雅了一番,只是再香的酒,现在喝着也有些没滋没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潇已经有些微醺,忽然听到树下传来一声猫儿似的呼唤:“顾潇,你在这里吗?”

    顾潇拨开掩映的花枝,看到树下有个圆滚滚的小孩子正仰着头看来,身上穿得有点薄,在秋风夜里瑟瑟发抖,时不时吸吸鼻子。

    楚尧嗫嚅道:“你在上面做什么?”

    “看风景。”

    闻言,楚尧往周围看了看,除了陈旧的客栈小楼和落满叶子的青石地板,没什么可看的:“这里有什么风景啊?”

    顾潇不怀好意地拖长声线:“长了腿的肉丸儿啊,粉嫩细白,还会说话,算不算风景?”

    楚尧:“……”

    他一跺脚就要跑开,顾潇将花生米盘子往树杈间一放,双脚勾着树枝,整个人跟蝙蝠似的倒吊下来,一手倒过酒壶喝酒,一手却长臂一伸,把这很有点分量的小孩儿拦腰抱起。

    楚尧猝不及防双脚离地,还没等他叫出声来,眼前便是一花,他整个人窝在顾潇怀里,少年一口酒水还没咽下去,一双桃花眼映着桂花和月光,眨一眨就如花开刹那,月圆于形。

    楚尧一时间也忘了挣扎,小孩子大抵都喜欢好看的东西,于是怔怔地伸手去摸他眼睛,顾潇也不躲,只是眨了眨眼,睫毛在细嫩的掌心里扫过,酥·酥·痒痒的。

    他把花生米盘子拿过来,往楚尧嘴里塞了一颗,问道:“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白天睡久了,现在睡不着。”楚尧在他怀里挪了挪,“你为什么不睡呢?顾姨说睡不好会长不高。”

    生平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师父那个女土匪,顾潇一怔,失笑:“那是说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

    楚尧咬着花生米说:“可是今天顾姨说你也是孩子。”

    “在长辈眼里,孩子都是长不大的。”顾潇一边吃一边喂,吧那点儿酒意驱散得差不多了,这才笑眯了眼睛,“到底找我什么事?说吧,小小年纪不要学会藏起心思,因为等你长大了,会后悔没珍惜现在可以坦诚的时光。”

    楚尧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小脑瓜里转了转,说道:“你好厉害,能不能跟我回宫,做我师父?”

    他从楚珣口中知道身份已经交待,现在当着顾潇也不再绞尽脑汁地遮掩了,听说了他一路上护持楚珣回到金水城的惊险壮举,正是对顾潇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时候,恨不能直接把此人打包回宫,做自己的师父。

    大楚国力虽盛,但繁华之下内忧外患无数,因此圣上对于子孙的要求极高,无论皇子皇孙,都自幼习文断字、练武学骑射,等楚尧过了八岁,就要有专门的大内高手来教导他武功了。

    可他小小的年纪,不懂得大内高手与江湖侠客的差别,只觉得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才最好,这一番死里逃生,楚尧把平时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侍卫都看成了绣花枕头,只认为再没有比这对师徒更厉害的人了。

    然而顾欺芳虽厉害,他却总有些怕她,甚至在懵懂的直觉里总认为顾欺芳也不喜欢他和珣哥哥。小孩子心思敏感,楚尧便没想过去缠顾欺芳,而是迈着小短腿儿趁夜找顾潇。

    在楚尧的记忆里,那一晚风雨交加的夜奔,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与依靠。

    顾潇不答话,他就掰着手指头一句一句地说道:“你救了我和珣哥哥,我皇爷爷还有父王母妃都一定会赏赐你的!你做我师父吧,要什么有什么,谁都不敢亏待你,我、我也听你的……”

    “小小年纪,就学会利诱了?”顾潇环着胳膊,掀了掀眼皮,“可我这人不爱财,我好色,比起权利金银,不如美人动我的心。”

    楚尧想起那晚的要求,小脸有点微红,嗫嚅道:“我、我家里有很多漂……”

    “行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跟你走。”顾潇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看我这个人,没大没小,胆子永远比脑子大,说不定哪天就闯了大祸,跟你回去反而是不好。”

    楚尧回忆了一下这家伙的满口胡言,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半晌才憋出一句:“规矩都可以学的……”

    “得了吧,要是学了规矩,我还是顾潇吗?”顾潇嗤笑一声,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别说了,没戏。”

    楚尧:“……可我说过要报答你的。”

    顾潇耸了耸肩:“你把我忘了,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楚尧不明白,又莫名地不敢问,一时委屈得红了眼睛。

    “萍水相逢已经是缘分,以咱俩的身份还能相遇,已经是很有缘了。”顾潇刮了刮他的鼻子,又喂了一颗花生米,岔开话题地拿起酒壶,“尝尝吗?”

    楚尧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拐带小孩子喝酒的家伙。

    顾潇:“不醉人,还很香,不信你闻闻。”

    楚尧犹豫地凑过去,壶里残酒已经不多,反而是桂花的味道占了大半,他嗅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桂花?”

    顾潇把酒壶递过来:“尝尝?”

    楚尧好像要把酒壶盯出个洞来,终究还是没敌过好奇,双手接过来抿了一口,刚一入喉,顿时呛咳了。

    被风吹得有些发白的小脸腾地一红,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顾潇,手脚被莫名的热流窜了一遍,顿时连骨头都软了,二话没说就倒在了顾潇怀里。

    顾潇被他吓了一跳,接住后又翻眼皮又把脉,顿时无言以对。

    皇帝家的儿孙,居然是个一杯倒,这可真是……

    他浑然不觉自己给小孩儿灌酒的行为有多么无耻,而是又捏又戳地玩了那张胖嘟嘟的脸蛋儿好一会,才欣然抱起小孩,朝着自己房间大开的窗户就原路翻了回去。

    躺在床上,怀里多了个火热的肉丸子,顾潇咂咂嘴,拿被子裹住两人,成了个夹心春卷儿,心满意足地翻身睡了。

    竟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尚未日出,顾欺芳就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她雇了四辆马车,其中两辆各向一边而去,一个时辰后,再派出一辆向瑜州去。等用过了早饭,她才让乔装成少女的楚珣抱着还在睡觉的楚尧上了马车。

    顾潇对着那少年穿红戴绿的扮相笑得满地打滚,直向顾欺芳竖大拇指:“师父,你、你这招绝了!坏脾气的婆婆买了个童养媳带孩子,哈哈哈……这话本我能笑一年!”

    楚珣:“……”

    顾欺芳“哼”了一声,她今天一改平日装扮,换了身酱色衣裙,头发盘髻束钗,只将眉眼唇色一勾,竟如同换了个人,板起脸就活脱脱是个刻薄的妇人相。

    她也不知把惊鸿刀藏在了哪里,抻着手指一脸数落:“你给我滚回家去,再敢惹是生非,等我回去打断你狗腿,三条!”

    顾潇腿间一凉,赶紧指天发誓:“我一定听话,马上就走,不然就让老顾家断子绝孙!”

    楚珣:“……”

    顾欺芳:“……你是在找打哦,兔崽子。”

    不等顾欺芳动手,顾潇赶紧翻身上马,一口气跑出四五丈,才勒马回首,道:“你们,小心啊。”

    顾欺芳翻个白眼不说话,楚珣抱着小孩儿不方便动作,只冲他微笑颔首。

    顾潇的目光在楚尧身上顿了顿,有些可惜昨晚灌了他一口酒水,搞得现在连好好道别都不能够,转念一想,那小子爱哭得很,今天若是醒着,指不定又要哭鼻子,何必呢?

    这样想着,马蹄在原地踏了两圈,顾潇终于转过身,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心头是满怀牵挂,总忍不住想回头,然而终究没有。

    一路行行复行行,他走得不快,却很平顺,没遇到什么危险,平和如曾经的无数个普通日夜。

    他心里计算着路程,大抵还有个三四天,就能回到飞云峰,端清喜静,一个人留在山上想必也不无聊,估计不是在浇花弄草,就是抄经打坐。

    顾潇琢磨着等师父回来,自己大抵是要吃一顿竹笋炒肉,于是满心想着怎么从师娘这边寻摸块护身符,不求逃脱责罚,但求师娘求个情能下手轻点,让他躺上两天又是一条好汉。

    正想得入神,前方突然有一道银光乍现,顾潇猝不及防,只能仓促后仰,上半身都贴在马背上,才发现那是一根细长坚韧的古怪丝线,一端连着蛇形银钩钉入树里,一端连在一个人手上。

    适才若他反应慢点,估计头都要被这线割下来。

    横遭拦杀,顾潇还以为是葬魂宫那帮人追了过来,结果抬眼一看,借着月光,却看到是个勒马回首的男子。

    男子一身白衣胜雪,背后负着把古朴长剑,墨发高束,脸上戴着雕刻云纹的白银面具,端得一派清净无垢的气势,若非他出手狠辣,顾潇几乎要以为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一抖手将丝线收回,慢条斯理地团成一个小球挂在腰间,男子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你往前边去?真巧,我也是,你绕路吧。”

    顾潇气笑了:“大路人人走得,不过同路而已,难道你向这边走,我就不行?”

    “同路?”男子将这两个字咀嚼一番,慢慢笑了,“天底下的人不过一帮猪狗不如的畜牲,有什么资格与我同路?少年人,我现在心情很好,趁我改主意之前,走吧。”

    少年人多争意气,顾潇皱了皱眉头,想起顾欺芳叮嘱,强自按捺下来,不与这一看就不好对付的疯子计较,开口道:“前方乃是一道天堑,车马绝路,人迹不见,阁下是不是走错路了?”

    他这话所言不虚,前方是一片沼泽,其后还有地陷裂谷,可谓穷山恶水,牲畜代步是不可行的,每次都是他和师父以轻功渡过,多年来不见外人,才让裂谷深处的飞云峰隐藏于山林之间,因此顾潇这句话是提醒,也是想把这古怪的人劝离。

    男子漆黑如墨的双眼从面具空洞里透出,看着他的时候如盯住猎物的毒蛇,慢吞吞地笑道:“走错路倒没有,不过……”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快得像一道鬼影子,顾潇根本看不清他身法,只背后生寒,下意识地侧身落地,一股鲜血就溅在了身上。

    他所骑乘的白马倒在了地上,马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像是被利器割开,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好快的步子,好辣的手段!

    白衣男子站在血泊里,一点也不介意马血脏了他的云纹缎靴,只轻轻地笑道:“少年人,原来是顾欺芳的徒弟。”

    顾潇汗毛直竖,夜风吹凉了他额头冷汗,他下意识握住了刀柄,却总有种无力之感。

    眼前这个男子,仿佛忽然间从谪仙,变成了厉鬼。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忽然瞳孔一缩,定格在男子手上——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弯如月牙,仿佛铁钩,刀柄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般若花。

    顾潇心头的无名火在这一刻点燃,他全身血液在迅速冷却之后又倏然沸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是葬魂宫的人?”

    男子轻挽匕首,甩出几点血珠,摇了摇头,好脾气地解释道:“不,葬魂宫是我的。”

    顾潇心头一震,他看着这男子,背后冷汗已经浸湿衣服,嘴上不露怯:“你是葬魂宫的主子?那,百花村的二十五条人命,是不是你做的?”

    男子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要不是剥那女人脸皮时候她太聒噪,让我顺手割了她舌头,我也快不记得了。”

    “你……跟他们有何冤仇?”

    男子摇了摇手指:“不不不,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只是他们不该遇上你们师徒三人。”

    “那你和我师父有什么仇怨?”顾潇终于压不住怒气,长刀出鞘带起一道月华,劈风而去,直取男子脖颈。

    这一刀是“白虹”,惊鸿刀法中最霸道狠厉的招数之一,倾注顾潇身上八成内力,本以为就算不能杀他,也能伤之。

    然而,男子的左手还在把玩匕首,右手屈指在颈侧一弹,刀刃顿时偏了方向,而他屈指成爪在瞬息之间迎面袭来,顾潇只来得及侧头,便觉肩上一痛——竟是被活生生连衣带皮地撕开三道血淋淋的指印!

    “反应还不错,果然是惊鸿一脉的武功,听手下说你坏了我的大事,本也打算回头去找你的。”匕首抵住他的下巴,男子细细地看了他,忽然又笑了,“你长得不像你师父,也不像他,我很欢喜。”

    顾潇一咬牙,长刀回转,荡开他的匕首,抽身而退,忽然伸手解下腰间一管竹笛。

    这是顾欺芳给他的东西,可顾潇不会吹曲,眼下也只是灌注气力用力地吹出一个破音,这一下声裂竹管,远振云霄,惊起林中无数飞禽走兽!

    男子玩味的动作一顿。

    顾潇吹完这一下,胸中竟有些气息不继,他已经明白这疯子是冲飞云峰去的,眼下师父不在,他只希望师娘能听到这声示警,赶紧躲起来。

    “和你师父一样讨厌。”男子嗤笑一声,却不再管他,飞身向前而去,顾潇大骇,赶紧横刀去拦。

    不为杀不为伤,使出浑身解数,只想着能多拦此人一会儿。

    可惜终究没能够。

    男子之前还在试探他的武功,眼下却全无耐心,一手掐住他的右腕,迫使长刀脱手,骨头几乎要被捏碎般剧痛!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男子却向前方眺望了一会儿,忽然道:“他出事了。”

    顾潇一怔,随即背后窜上莫名的恐惧。

    “他要么不在,要么就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否则听到你那一声笛音,一定会来救你。”男子捏住他的脉门,想了想,“罢了,想来我现在过去,也该是无用的,倒不如……”

    冷汗涔涔的顾潇明白他未尽之语,一咬牙,左手反掌点向自己巨阙穴,却被男子早有所料般拍开,一掌击中他胸膛,他整个人倒飞出去,趴在地上咳了一大口血,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我准你死了吗?”男子在他身边蹲下,银白的面具在月色下更显森寒,“放心,我不杀你,跟我回去吧。”

    他用匕首在那倒地的白马身上磕了几个字,拎起顾潇回到自己马上,再转头看了飞云峰方向一眼,遗憾地摇摇头,策马走了。

    一个时辰后,披头散发的道长从林中走来,步履踉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他身形有些不稳,走得却很快,到了这里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只手撑着大树,目光迅速扫过眼前,将地上血迹、树上刀痕一一收入眼底,最后抬步走到那气绝的白马身前。

    上面只刻了一句血淋淋的话,仿佛是多年不见的故人欣然问好,却让人透骨生寒——

    一别经年,君尚安否?